无聊讲古人

食、色,性也。

漫长的再会

#第三视角注意#
此文送给我的朋友小雨@先觉_ 




那天夜里我返家时,离奇的事情就这么发生在我的客厅。
我先是走了出去,确认一下门锁,没错,确实是用了钥匙才进来的,我又确认了门牌号,没错,确实是我家,最后我确认了自己,没错,我确实还是这个我,一个刚和女友分手的平平男人,尚且心气不顺,还不至于因此发疯。
于是我再次进入家门,我的家门。
里头的离奇依旧稳稳当当,在那张我和女友精挑细选的沙发上端坐,我不禁感慨,沉闷的二零一八年,总算还有点行为艺术来做乐趣填充。
我入目所及之离奇,是一位男子,他头顶正束银质冠,直顺的银灰长发一丝不苟,顺着肩背垂下,唯有额前三簇微微翘起,令严肃面容消减许多,他身上衣袍素白,却在领口沾染血迹,颇为扎眼。
原谅我当下需要维持大脑运转,实在无法对他做过多评价,只觉,这人真是过分像模像样。
男人似乎也在适应我的出现,一分钟沉默过后,这人先开了口:“朋友,多有打扰,在下有一事相求。”
这道声音像潺潺溪流,平静和缓,在不大的空间里流开,这个男人纵使当下模样有些狼狈,神情也依旧淡然,一种繁杂都市间的难寻觅。
本该是极为温和的气氛,我的冷汗却跟着流下来,只因我想起一件事情,这件事情早已被我忘之脑海,可在男人的声音响起时,我想起了。
那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,我和大多数同龄段的男孩一样,对刀枪棍棒尤为热衷。
即使我现在已经是个三十岁,还不成气候的庸碌人,少年时也有过不切实际幻想,我为我那点梦终日埋头,连老五那帮人约我去打球我都懒得挪动,我,在创作属于自己的武侠小说,为此四处搜寻各种碟片作参考,就在那时,我得到了那张碟片。那是一张其貌不扬的碟片,光溜溜的,只映着我疑惑的脸,大概是巧合的夹入,我甚至还浮想过该不会是老板故意塞给我的甜头。
比如那种电影,青春期都会有些许好奇,带着强烈懵懂与青涩激动,我抖着手播放了碟片,令我有些失望的是,并不是所谓的那种电影,而是一段古怪的木偶剧,于是,我自然兴致缺缺,起身就要关掉。
就在那时,里头响起对白,我愣住了,那分明是我家乡的方言,我自小随父母辗转他乡,突然听到这份熟悉,便停住脚步,继续看下去。
不过是个不长片段,也就花我三十分钟不到,却占据了我整个夜晚的梦境,我不断被片中人物之纠葛所折磨,第二天起来,那张碟片再也不见,诡异的像从未出现过,来无影去无踪,我寻找了许久,始终找不到,等到我连武侠小说也不兴写时,我都没找到。
幸好我也过了青春,朝向现实,过往种种幻梦已不在。

我从回忆出来,又再落下一颗汗,这人使我想起当初那张碟片,我冥冥中猜想,这其间应该有些关联,也不知我为何敢这么大胆猜想,如果是真,未免太离奇,但今夜离奇事不差这一二,况且在我脑中想一想,也没什么大不了,我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,接过他的话说:“我只是一个普通人,未必能帮到你什么。”
说出这句话,我也不知应不应该,毕竟我确实没有特殊能力,例如通灵作法之类,他找上我,很大程度大错特错,但正常方式大概不能适合他,带着这样一个他前往警局,那我们离开警局的下脚处,很可能是某某精神病院。

“朋友,剑子无意为难,只求阁下替我寻找一人。”他笑了笑,额头一颗晶珠也闪,“遇到阁下实在有缘,而我要寻之人…于我十分重要,还请阁下,出手相助。”
他站了起来,白袍衬得身形修长,向我微微屈腰,背上剑穗一同笔直垂下,再抬头时,眼中仍是坚定谦和。
我动摇了,他实在是位适合结交的人,短短几句,浅浅举止,我就为自己不是“那个世界”的人而添生遗憾,不然也能与这样的人一齐行走江湖,唉,到底我心中还有侠客梦。
我勉强点点头,算是先答应,这位剑子先生当即朝我抱拳,我头脑一热跟他回拳,反应过来时脸上也都发热了,开口容易动手难,港岛虽不大,但要茫茫找人,想来是要耗费大量时间的。
我正要提醒他做好长期准备,却看剑子皱了皱眉头,随之,一口气叹出来,几分无奈,他说:“对不住,我今日时间已至,来日再…”
余音还在,人影却无,我后知后觉烦恼起来,看来困难不小。

那晚我躺在床上时,始终不能入睡,好像又回到十三岁那个无法平静的夜晚,我侧过头望向窗外,月亮正无声无息挂在高空,一轮孤灯,很多思绪顺着这凄凄艾艾的光,分发给夜深难眠的人们,我亦同样,接收寄到我枕边的那份,渐渐,我的目光透过悠远月色回到年少的奇异经历。

那是一场两人的对锋,属于紫衣儒生与白衣道士,无需知道缘由,只从两具木偶的眼神就可以明白,是不得已的对决,木偶有情绪这种事情,实在是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,但是两具木偶交织气氛,无存恐惧,只剩艰涩。
白衣偶说:“为什么,真的是你?”
屏幕陷入沉寂,过后,一声冷笑,隔着屏幕冷进我的心脏,这声冷笑虽冷,更多是闷堵。
紧接着紫衣偶开口了,他,或者是它,夹杂着寂寥的声音响起:“剑中真相破,无奈。”
一声无奈,白衣瞬间而起,从我眼前浮掠过去,快得让我看不清,两道身影已然缠斗一处,我努力挤着眼,想看个究竟,可动作实在超过我极限,只能跟在那些眼花缭乱的后头,看血从刀光剑影处滴落,那些血不情不愿地被泼洒出来,落得到处都是,看得我左边痛完右边痛,捅来捅去仿佛全招呼到我身上了,是我入戏太深,竟忍不住要喝采。
可一想,又心生少年敏感,为片中人而惋惜。
剑停了,偶人各立一处,无声对视,却是谁也没再动手,然后,紫衣偶离去,华丽不在,留一席白衣,最终归于黑暗。

次日,我下班早早返家时,剑子已经在沙发上等好了,仿佛形成一种习惯性默契,尽管是第二次见面而已。
我的心境自昨夜起也翻生变化,我决定帮他,好好帮,如果说昨天的应口是勉为其难,今日的决心则是铿锵有力。
我的眼神大概过于直白,他冲我展了个和煦微笑,笑容具有安抚作用,意思是让我不必焦虑,他倒是气定神闲,我只能想高人和凡人终究是有差距。
“剑子先生要找的人,是叫龙宿吧?”
他眼神稍怔,随即点头应我:“是,阁下如何得知?”
这种发问,令我产生连高人也看不透的飘飘感,当然我只在心里得意几秒,并没打算故弄玄虚,便一五一十将原委告诉他。
剑子听完我的讲述,垂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,眼神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,认知上不懂,情绪上却能体会,我这个人,对于现实感情是迟钝,而相对的,全是交付给虚拟的共情。

我女友,现在该说前女友了,总指责我不够罗曼蒂克,我理智上反省,感情上无法波澜,所以相伴多年,她离开我,我也无话可说。
按她的说法,无法互相理解的关系,行走起来终究摇摆。
等我喝完一杯茶后,剑子也开口了:“那样东西…还在吗?”
我摇摇头:“找不到了。”
“哦…是吗。”
话语间的残留遗憾我不用看也能听出来,帮人帮到底,明天刚好周末,我决定返家一趟,再试试。
我对他说:“以前的东西都摆在我父母家,明天我可以回去找找。”
剑子的遗憾化为感激,他抿着嘴,眉头不自觉地动,眼神同我道谢,两个可以说是陌生的男人面对面,其实不需要太多对话,我拍拍他的肩膀,茶凉水冷。

“看来,我会找到你并不是巧合。”
剑子的声音恢复平稳,这次换我疑惑。
我?我有什么值得被择中的地方吗?
他亦看出我很不解,只跟我说:“现在尚且不知,但我想,我们会找到答案的。”
也是,答案也不是空想就能想出来的,时间不多,我干脆开口:“剑子先生,我想我需要多了解你们的情况,或许能从中找出线索。”
“自然。”他应声。
“龙宿他,是我相交多年的挚友。”
挚友,我有些失笑,是不小心想到自己身上,活在社会,谁没几个朋友,有些是口头上朋友,有些是伸手朋友,有些酒肉,有些在心头,我并没能拥有肝胆相照之友,只有落井下石之友,因为这个,女友与我争吵不休,再听到挚友,我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,我想到那张碟片,里头的两人也是决裂,挚友二字实际又能支撑多久。
但剑子不是我,我不是剑子,我只是个容易被现实打败的失意人,我甩开胡思乱想,压着喉咙问他:“龙宿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呢?”
他笑了,又笑了,这人长得这般不苟言笑,恰恰很爱笑,木偶的严肃在活人身上不见,他分明是个爽快人。
“固执。”
剑子的眼中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,我以为会听到长篇大论,毕竟能称上挚友,份量轻重足够让人说到口干舌燥,实际并没有,他只留两字便闭口,唯有眼中化不开的情绪,无声地传递给我。
一时间,我发觉人之间的相知,也再不过如此。
“龙宿好友,真是一个固执的人啊。”
他摸了摸鼻子,眉宇之间许多故事。
我想他那龙宿好友大概不乐意听这个简陋的评价吧,只好接着问:“那二位是如何相识的?”
这次,他说的长了。

剑子说他们相识在一场三教论坛。
“三教论坛?”我来了兴致,毕竟是从亲历者口中听来,而我本就心向往之。
他看我这样,摆摆手,接的话完全打散我的期待:“只是普通的交流说论而已。”
“哦,是吗。”
我尴尬症都犯,所谓外行人看热闹就是这样,我赶紧收起无谓好奇,继续听他说。
结果,剑子又附上一句:“哈,你的反应和当时的他一样。”
他?龙宿?
剑子接着说:“那时他和我,都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,他壮志满怀,跟他师傅去那场论坛,以为能一举成名,没想到…”
没想到,只是个普通的交流说论而已,我在心里替他说完。
“那之后呢?”
“之后,”他溢开一个怀念的笑容,“之后我们不打不相识。”
热血沸腾的少年人遇上另一个同样热血沸腾的少年人,这是可想而知的,他讲述着他们在那一个月的论坛时期,进行的九九八十一次“交流”。

“有时在饭桌上,在师傅们眼皮子底下较劲,”他突然想起什么,忍不住笑得更开怀:“有次被他师傅发现了,用教尺打了百下。”
他比划那把教尺,啊,真是令人闻风丧胆,我手心都好像隐隐发痛。
“他很不服气,吃完饭,立即连踢了我三脚,唉,看在他被师傅教训得那么丢脸的份上,我就算了。”
他无奈地摇摇头,语气其实还是快乐的。
“哈,还有一次,他在茅房,被我突袭,气得他一周没理我。”
我忍不住跟着笑起来,想起自己也曾是如此幼稚行为,确实是少年人独有的幽默,这种幽默与年龄递增背道而驰,逐渐被成熟替代,故此,我们变成只能听,不懂做的青年人。
“那你们胜负如何?”
“四十比四十。”
我不用数,立刻问:“那还有一场呢。”
“还有一场啊,”他意味深长,“我们联手了。”
“联手?”
“我们去打和尚。”
说到这里,他笑得更畅快:“哎呀,佛剑好友,要是你也在就好了。”
佛剑,大概就是那位和尚吧,看来他们自己打还不够,还得扯上别人一起,高人也不是天生就只正经危坐的嘛,我为自己的平凡拉近一点距离。
“我,龙宿,佛剑,我们已经相识了很多年了。”
我相信他的很多一定是我无法拥有的多。

他的眼神透过了我,透过了我这自租屋,跨越遥远时空,回到他们的世界,并非孤高在上,此刻,他是一位眷顾凡尘的有情道士。
午夜降至,他要离开了。
剩我一个人,满腹不属于这个世上任何人的故事,独自消化。

起床后,我简单收拾过,便回了家。
父亲知道我的近况,也不多说什么,母亲在一旁唉声叹气,几度欲言又止,看得我手脚不知往哪摆放,只赶快进了房间,让自己陷在忙碌当中,麻痹烦躁。
我拖出一摞碟架,自工作后,我便不在家中住,但这个碟架一丝灰都没落,是因人的勤快收整,其中包含怎样情感,我更是惭愧。
一张一张碟片翻过,每一张都熟悉,每一张又都不是目标,所有碟片都查遍,果然什么都没有,这是早预料的结果,但我仍然失落,不知道这股失落参杂了多少复杂在其中。
我站起身,缓缓呼出一口气,忽然,我的目光被一个木盒子吸引。

这个木盒子里放着的,是我当初写过的那些武侠小说,一律未成型,但始终不舍得心血,于是被我锁进盒子里,大有种把梦也跟着锁起来的错觉。
我打开木盒,想看看当年那些做梦文字,而世间之巧,总在最刚好之时出现。
那张遍寻不得的碟片,就这么从发黄纸张里掉落,光溜溜的,映着我难以置信的脸,我赶紧捡了起来,心乱如麻,饭也没吃下几口,父母自然以为我是心情不佳,连番劝我,我心虚,却也只能顺着梯子下。

当天换我等了剑子许久,我手里捏着那张碟片,膝盖不停发抖,我迫不及待,而剑子迟迟未现身,我开始怀疑,前两天所见该不会全是我的幻觉,人一自我怀疑起来,便愈演愈烈,翻滚的血液开始泛冷,赶紧低头看了手中的碟片一眼,确定是真实存在的,我心想,这个剑子,到底还要不要寻他那位龙宿好友。
“朋友,久等了。”
平地一声雷,我吓得眉头大动,转头看,可不是那位笑眯眯的道人。
“喏,找到了。”
时间不多,我将碟片放入碟机里,这个碟机已经好久没人用,也不知还能不能放,看它唧唧歪歪,半死不活,我用力拍它几下,任何机器都是这样奏效,果然,它半推半就运转起来,机器和人一样,难伺候。

这个内容我早就看过,当年的难以释怀,我本以为是年少的天真,而现在再看,却仍有莫名感动,仿佛身临其境。
我悄悄探头望到剑子那去,对方笑容没了,但任何表情都没了,只是专注地盯着屏幕,全身心的沉默。
三十分钟过去,屏幕转黑,剑子还是沉默。
我不知该说什么,令气氛更胶着,只好起身替我们俩倒了杯茶,喝茶喝水,比较容易缓和的转换行为。
“在他眼里我总是皱着眉吗?”
他端着茶,没有送到嘴边,而是用另一只手拂了拂自己眉间,那里有一道不浅的深痕,深深嵌在两道长眉之间,手指也压不平。
我想那个世界大概有许多烦恼,连高人也无法轻松,所以,不免有这些劳苦奔波的痕迹,我摸了摸自己,还没有,看来我的生活也不算太艰苦。
“咳,这里面两具木偶所演的是二位吗?”
这个问题实在明知故问,但我也不知问什么,只是胡乱开口。
剑子苦笑着点点头:“是,看来他还是介意当年那件事。”
我了然。
剑子黯下眼神,叹息说:“龙宿是我的好友,如果他的选择必须要有人斩断,那就由我亲手斩断。”
他没有多说,因为话不是对我说,可话是这样果决,实际两人都手下留情,否则,哪还有两条命,一条等人,一条寻人。

“龙宿先生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吧?”
我尝试着打开新话题,不然整个气氛都像要沉海,这股冷空气我是受不了太久。
“哈,算是吧。”他脸色总算又像往常一样,“还记得有次他替我挡了一剑。”
“哦?”
“他这个人,总不肯轻易出手,实际上是真好劝。”
我看他眉眼弯弯,怕不是那位龙宿先生好劝,而是这位剑子先生自有办法。
“那次他替我挡剑,确是我没有预料的。”
“那他怎么说?”
“哈,他嘛,只说:剑子汝真是麻烦,让吾衣服破成这样,有失华丽气质。”
剑子的口音变得古怪,想来应该是龙宿特有的说话方式,被他模仿的生动,我连连大笑起来,那位华丽的龙宿先生,果然是口是心非。

几盏茶后,他站了起来,向我告别,仅仅三夜,我竟觉得自己像多了一位可以畅言的老友,顿感唏嘘。
临走前他指了指那张碟片:“这东西上,好像有龙宿的气息,或许能寻到人。”
这倒是个好消息,虽然还未能找出切实可循的头绪,好歹有根杆子可以摸方向,只是如何利用这个媒介呢,我又陷入苦恼。

待到醒时,我已有了主意,只等晚上剑子出现,在那之前,我还需做些准备。
我拨通家里电话,问到了那个我今夜要找之人的联络方式。
父母以为我为自己的事连这种方法也得用上了,父亲干脆连背景音都不当了,母亲也长久的不吭声,我哑巴吃黄连,提着口气安抚了几句,扯三道四好一顿胡说八道,总算让他们放心,挂了电话,我已浑身湿透,再洗把脸,我终于拨了那通来之不易的电话。
今夜的剑子,比昨夜来得更晚,我不得不在意,剑子出现的时间越来越晚,离开的也越来越早,这一切都在证明,可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,必须加紧。
我无暇慢慢解说,便先带剑子出门,边行边说,他听完我的计划,也点头赞成,我胸中大石落下,说实在,他这样一个存在,我还怕他不答应我的方法。
我要带他去的那个地方,粗糙点说,就是住了个看相算命的先生,在业内还算有点名气,大家称他毛大仙,我对鬼神一向保持不信态度,不信但也尊敬,你不犯我,我不犯你。
父母在这方面却很心诚,从小反复念我几次难养活,都是求这位毛大仙才得以逃出生天,连名字都是大仙给取的,我那时只顾撇嘴,未曾想,现在换我来给他磕头碰脑,这就叫做,人不能太想当然。

因我已经和毛大仙打过招呼,前去时也没遇到什么阻拦,甚至他那几个徒弟看到剑子也跟没看到似的,看来只有我一个人看得见,那这些所谓的大徒弟们,修为也一般般不过。
毛大仙面上戴个大黑墨镜,腕上串了三五串滚圆大珠子,整个一副声势浩大状,我人还没靠近,他声音已经先占过来:“辟商,你个臭小子,你也有求我的一天呐。”
这老头,其实与我家交情匪浅,是他带着我父母来到港岛营生,仗着从小看我到大,在外人面前也一点情面都不留。
我刚要应声,却感觉剑子在身边猛得一震,整个人僵住不前,他缓缓转头问我:“你的名字叫辟商?”
看他反应颇剧,我迟疑地点点头,回他:“是,我姓宫,名辟商,本来不叫这个名字,是老…咳,是毛大仙给我改的。”

我小时候命薄,几次半步入黄泉,都被险险捡回,后来父母去求请毛大仙,说我八字负血/灾,早就气数断折,全仰仗父母福泽深厚,才勉强续持下来,必须得用重煞利器压制,于是改了这么个名字。
“我都听你父母说啦,早同你这小子讲,这辈子都没有发财命,不如到我身边来做事,保你一世平安呐。”
老头开始替我父母开导我,话语间还把我当乳臭未干的小孩,身边的剑子也照听不误,弄得我是面红耳赤,其实我不是没考虑,这次失败过后我也算认清自己,只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,我截断他的絮絮叨叨,立即开口:“今天来不是我的事,我要找人。”
“找人?”毛大仙把墨镜往下压了压,明显的,看向的不是我,而是我身边的剑子。

我扯着剑子的衣袖,示意他往前去,剑子便走到毛大仙跟前,恭敬地朝他躬身:“前辈,在下想在此地寻一人,还请前辈略施援手。”
“嚯!你叫我前辈,是想折我寿吗!”毛大仙抖了抖翘起的胡子,冷哼一声:“你不该来这里。”
剑子还未接话,我连忙凑上去,好声劝这毛老头:“毛大仙,你就帮帮忙,算一算,我们这边有个物件,你就从那里头算出点什么来,我们自己去找便是。”
毛大仙挣开我,也不管我再说,只盯着剑子:“你知道我的意思。”

剑子终于开口:“我明白,我能来这里,非是正常,我想我在那边应该受了很严重的伤,以致我魂体不固,才能顺着……”说到这里他从怀中掏出一管萧,他抚摸着那管长萧,接着说:“才能顺着萧声来到这里,我在那边寻他许久,直到我自萧声来到这里,才猜想,莫不是他也来到这个世界?”
“你再来,你的魂体将会困在两界之间,最后魂飞魄散。”
毛大仙森森开口,我额上冒汗,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,那剑子还,我移过目光看他,什么朋友能使人如此,我扪心自问,我能为谁?谁又能为我?
“我知道,但他为我也魂飞魄散,我拼尽全力,也势要寻他回来。”

“啊?”我大惊,没想到龙宿已经…我思绪变成一滩浆糊,在大脑混搅,实在不解,剑子这般寻找岂不是一场空。
一点执着的下场真是可怖,我为自己不必体验这种可怖而松口气,这时候,我只能当个旁观者,替主角流几滴汗。
“当年我们一同抗敌,我受伤过重,我想,我大概已身死一回。”他只看着那管萧,对生与死不甚在意,“他救活了我,不知是用了何种方式,我恢复后前去寻他,他借口闭关不见,过后再寻,已经再寻不得。”

我彻底哑然,毛大仙也不再冷言冷语,我心知肚明,简单几句话里藏了多少心思,旁人如何听,也不过听到些许、丝毫而已。
片刻后,毛大仙长长吁出一口气,对剑子说:“那你还来作什么,你已经知道答案。”
答案?什么答案,我感觉我被摆在问题之外,这两人讲话像在打哑谜,我也想有点事做,当即把那张碟片从包里掏出来,抢在他们继续云里雾里之前开口:“毛大仙,你先帮忙看看这张碟吧。”
毛大仙又唉了一声,摇头晃脑瞪着我,看我不成气候的眼神。

剑子按住了那张碟片,阻止我:“不必了,那张东西里,是龙宿的三魂。”
这次换我瞪他,既然他已经知道,又何苦再来这趟,还嫌自己魂飞魄散的程度不够紧迫?
他无言一笑,转头将萧递给毛大仙,言辞恳切:“还请先生,替我引出残影。”
毛大仙看向那管萧,我还看着剑子,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,也许他是天天带萧,但又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带他来见毛大仙,该说他未卜先知?
果然,我还是低估了这人。
毛大仙终究还是答应了,刀子嘴豆腐心,说的即是他这种老人家。

我终于见到龙宿,并非木偶,而是活生生的人,不对,是活生生的影,他的嘴角天生上扬,又生一对酒窝,眉也飞入鬓,双眼幽邃,实在是一位潇洒俊逸的公子哥。
他好像在看着谁,谁呢?
我正要问剑子这段残影有什么意义,一转头,失去开口冲动,是剑子,他在看剑子。
剑子也在看他,也许龙宿看的不是此刻的剑子,就像剑子看到的也并非此刻的龙宿,但他们仍然对视。
我不能打扰,这是我身为旁观者该做的成全。
他们就这么长久对视,好像真的看见了彼此,龙宿的眼神越来越暗,我使劲眨眼,才发现是残影越来越暗。
我赶紧望向剑子,见他从来紧抿的嘴不自觉泄开一道,我仿佛听到悠长声响在我耳边,叩在我心门上,如果是平时,我肯定要恶寒自己,此时此刻,我只能更加沉默。

隔日我下班,急急返家,我都不知自己做什么要那么急,急得在地铁里人仰马翻,吃了无数白眼,我也全都不顾,顾不上。
我颤抖着连钥匙孔都对不准,试了几次才开,令我更吃惊的是,剑子端端正正坐在那张沙发上,跟初次见面相同,只是眼神不同,他看我不是陌生人,我看他,也是一种习以为常。
我脱下外套,给他递了杯茶,开口也有点支吾,说实在,我也不知还能帮到他什么了,甚至再次认为,他找上我是错误,我,几乎是个独行侠,连侠也称不上,就独行两字比较贴切,人脉窄小,能用的都用完,还是找不到人,他的前来简直是浪费,拿命在浪费,我认为不值得,但这是我的想法,不是他的,所以我们不同。
剑子看出我的不安,用他的茶杯碰碰我,缓声说:“别着急,我有预感,今夜会有收获,”他向我眨眼,“放心,我不会白来的。”
我知道他又在安慰,唉,怎么角色调换,分明是我该安慰他才对,我抓了抓头发,凌乱的头发真是我的写照。

砰——砰砰
我和剑子同时往门口看去,现代人安门铃的作用,就是要防止某些粗莽人的破坏,看来并不奏效,那个拍门声又猛响几下,大有把门掀开的意味,我快速起身,往猫眼里看。
嚇,原来是我那几日离别的前女友,她这人,就是辣椒,最辣那种,呛到你肺腑生痛也不肯罢休,此刻她拍我家门,我感觉辣味已经刺到我眼睛,我穿过小小猫眼,看她在外叉着腰。
其实她长得俏丽可爱,但现在俏丽是没有,可爱也没有,只有来势汹汹,一只站立刺猬,要来扎我了。
“宫辟商!你给我开门!你什么意思!我不找你?你就不找我!你好啊你!”
一声一声仿佛没有门作间隔,我的耳膜都振,不能让她继续在那吼,我还得在这里长久住下去,于是立马开门。

她正张嘴要喊话,嘴张得老大,对上我的眼,有点尴尬回收,她胸口还在一起一伏,盛怒难消,她那双眼睛突然水盈盈,很像万般委屈,我这时还不做心疼,就再也没机会心疼了,便上前搂她,她推开,我再搂,推开,再搂,一样动作,反复几次,她总算软化,随我进门,呼,总归是要这样,才是吵架男女。
“有人来过?”
我心惊肉跳,女士总能在最佳时刻化身为精明神探,这大概是她们进化自带技能。
剑子不知道去哪里了,其实他也不必,反正她见不到,但剑子还是避开了,我想是他认为这种时候避开是对,我在此对他回以无形感激。

这位前女友,现在大概有机会回归女友,不,是我回归她男友,她拿起桌上的茶杯。
我鼻尖窜汗,两只茶杯,我失策了,她摸了摸茶杯,狐疑地回头问我:“茶是热的,谁在家里?”
她的狐疑很快化为肯定,因为我根本是个不擅长撒谎的人,吭哧吭哧,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来,我实在拿不出借口,又很冤枉,显得更窘迫。
她开始发怒,在家里四顾寻找起来,翻天覆地,我站在客厅,飞快思考该说个什么借口,我自信她什么也找不到,所以并不慌张。
“啊!”

一声急促尖叫就这么把我的自以为给打得落花流水,我几乎原地跳了起来,边朝里跑边喊:“玉琴!你怎么了玉琴!”
等我跑到那,我才发现,我的女友玉琴,正站在剑子对面,她伸着手指,乱抖的手指也不知道指在什么方向:“你…你!是人是鬼啊!”
“玉琴,你别紧张。”我上前拥住玉琴,低声哄她:“没事的,他是个…呃,总之,他不会害我们。”
玉琴抬头看我,脸颊上还沾着惊吓眼泪,看上去楚楚可怜,她缩进我怀里,刚才的神风不知道刮到哪里去了。
我一边拥着她往客厅走去,一边示意剑子跟上。
剑子也挺悻悻,大概没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女性尖叫。

我把玉琴放稳在沙发,给她端茶送水,递热毛巾,她终于镇定下来,却突然开始看着剑子发怔。
我把手往她跟前乱晃一通,她凶着脸打开我,好了,她又回来了。
“你叫玉琴?”剑子发问。
我正想替他翻译,却看玉琴腼腆地点点头,也不知道哪来的腼腆,明明只会发威,我想起,是了,玉琴和我来自同一个故乡,也是如此我们两个他乡人才越走越近,只是现在靠近的不知是谁了。
“我叫白玉琴。”
“果然如此。”剑子点头,像是预料之中。

“我…我见过你。”
玉琴忽然对剑子开口,我立刻想发酸,怎么,就算是男性,也是会暗暗发酸的。
玉琴看了我一眼,这一眼比平时温柔不少,我懂了,叫我别多想,便决定听她说下去。
“我在梦里,总是见到您。”
她忽然用起了您,事情是越来越诡异,我要握她的手,她挣了两下没挣开,干脆任我握着。
“有人…要我对您说,赤海滴血殷,白珠垂露凝。”
剑子面色稍沉,重复一遍那句话:“赤海滴血殷,白珠垂露凝。”
“是的!”玉琴点点头,又从手腕上解下一条红绳,我大感稀奇,这条红绳自我认识她起就一直见她带着,连给别人碰也不行,她却取了下来,意思是要给剑子。
那红绳编织简单,只有一颗白玉珠子缀在上面,白玉晶莹,她从来宝贝,我还以为是祖传物件,没想到被她随手给了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。
剑子竟也没有推拒,伸手接过那条红绳,手指细细摸过,又递还给玉琴:“在下暂时无法取走这件物品,还请姑娘代为保管。”
玉琴嗯了一声,小心翼翼接过,重新带回手上,我想这次大概连给别人多看一眼也不行了。

“辟商先生对那句话有什么想法吗?”剑子转头问我。
我摇头,单凭一句话实在无法得出什么,我唾弃自己悟性不够,但我不想放弃:“剑子先生,请你给我一点时间,我一定会找出答案。”
他回以我一个微笑,跟从前的每个微笑相似,然后在那张第一次出现的沙发上渐渐淡去,连温度也没留下。

我一夜未眠,开始苦思冥想,这句话一定代表了什么意义,赤海,白珠,这两个字连接在一起实在太熟悉,在哪里见过,在哪里?
无意间,我侧过头,一副大大港岛地图摆在我眼前,我扑上前去,简直要在家里手舞足蹈。

我知道了!我知道了!

我开始一分一秒地看表,等不及要告诉剑子,可今夜的月光格外无情,一点也不温柔,像月亮的孤魂,其实不是月光无情,而是我身心俱冷,我的欢乐太过自我。
剑子未出现。

继日,我神魂不定,挨上臭骂也像打棉花,幸好我还有“他本来就是这个德性”来当盾牌,要不然,真不知要该带什么面具来招架,我自知失陷太深,也难回头。
晚饭和玉琴相约,也食不知味,我并不想立刻返家,我剖开所有借口,直面血淋淋现实,我认为,我反应太晚,太慢,丧失了所有的机会,害剑子一个残酷结局。
玉琴用筷子打我,赶我回家,我在街上游荡,觉得自己像条野狗。
终于到家,摸钥匙摸了足够久,打开门的那刻,我觉得我可能疯了。

第一次见面,我认为我没疯,不是错觉、幻觉。
这一次见面,我认为我疯了,是错觉、幻觉,是我的自责之虚影。
但是对面那人站了起来,依旧气定神闲朝我微笑:“姗姗来迟,剑子好等啊。”
“我…”我不知该说什么,只能冲上去拉过他,连电梯也顾不上坐,三步并两步越过楼梯。
“跟我来!我带你去找他!他就在那里!”
他就在那里,我全程反复这句,颠三倒四不知自己在说什么。
中途我打了通电话,不顾那头玉琴气极,硬是把她劝去了那个地方。

赤门海峡 吐露港,我们此行的目的地。
赤海即赤门海峡,白珠即珍珠,吐露港自古产珍珠,赤海滴血,白珠垂露,那里定是答案。
我们几经周转,终于到达,玉琴在十几分钟后也出现了,看到剑子,她的怒火顷刻消散,叫了一声先生,有些怅懵地走近过来。
剑子始终神色定定,我看了看表,幸亏没有错过时间。

我们三人站在一块海滩上,这块是正对着海的中轴线上,我死死地盯着面前波涛起伏的海,海比夜色还黑,连月光也被吞噬。
慢慢,海水开始退去,渐渐,越退越快,一块平地露了出来,这块平地和周围有些不同,像一块奇异的石头镶嵌在上面。
见海水已经退得差不多了,我们朝那块走去,石头映入我们眼帘。
我们三人往近一看,只看到石头上刻了苍劲十六字。

“紫金为誓,白玉为盟,山盟海誓,立此为证。”

我心跳飞快,玉琴在一旁捏紧我的手,她捏得很用劲,我疼得要命,却一丝声音也吐不出来。
我俩悄悄退后几步,只敢用目光看着这对一石之隔的人,我想玉琴也料到,石头下是什么。
这时候我再傻乎乎凑上去,就是罪过,我知道这种罪过最要不得,玉琴是女士,比我心思细腻,她更知晓,她更不发声,连呼吸都快消失。

剑子用手指在那一笔一画上划过,和当年刻碑的人相触,最终,他将怀中的紫金萧取出来,咬破自己的手指,滴在萧上,而后,放置在一处凹槽,海浪的声音掩盖了石头震响。
我们眼睁睁看石头动了,又不好巴着头看,干脆立在原地,等剑子动静。
剑子化成一块石头,定在那里许久不动,我心里替他着急,知道他的时间来之不易,但他不肯动,我总不能去推他,我心里着火了,连海水也扑不灭。

终于,他动了,他的手伸入其中,大概是个深洞,他摸到了什么,然后,很慎重地很艰难地,把他摸到的轻轻抬了出来。
我看到了一个人,不,我是看到了龙宿。
这次不是活生生的影了,我不敢说,就这么看着那具躯体躺在剑子怀里。

“你们可以过来了。”
剑子抬头望向我们。
我和玉琴对望一眼,踌躇着走了过去。
“辟商,玉琴,之前请你们代为保管的物品,可以交与我了。”
我从包里将那张包好的碟片取出来,玉琴也解下了红绳,我们一齐递了过去,无端端有交接使命的感觉。
剑子收好那两样物品后,将龙宿稳伏在背,我无言地望向他。
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告别。

“剑子先生接下来打算怎么办?”
他平和地回望我,眼神中有我,有生长在这个土地上的人们,一辈子也无法拥有的力量。
“龙宿的三魂七魄附在这两件物品中,我要带他回去,再寻办法,只是魂魄离体太久,恐怕要等上许久了。”
他又笑,总是笑,世上大难小灾大概无法困住他。

“剑子先生…值得吗?”玉琴忽然问。
我想玉琴怎么这样问,她平日虽然有脾气就发,有性子就来,可是绝对是个眼力人物,然而再过几秒,我便立刻明白,她还是对我有犹豫。
剑子侧过头看着紧闭着眼的龙宿,他看他,他无法看回他,但他一定收到了这样的眼。
“我们相识了数百个春秋,就算再等上数百个春秋又如何。”
剑子对我眨眼。

海水越退越猛,在一处形成漩涡,那个漩涡变得巨大,打开一道门,该离开的门。
剑子背起龙宿,平静地朝那道门走去,临别时刻,他回过头,最后一次,完完全全地道别,他挥了挥手,消失在海尽头。

我不动声色揽住玉琴,她的肩膀轻跳,又软了下去,人的世界有千万种情,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任何人的情,我和玉琴将会拥有菜米油盐的情,也许斤斤计较,也许互拥流泪,身体渐渐垮下,精神渐渐流失,数百年,我们不敢想,数十年,但愿如此,白头偕老的祝愿,是每一对有情人的梦寐以求。
我和玉琴,对着海天月色,对着一场梦,心里静到一处,挨到一处,也许再不能有这么心意相通,多么难得。

剑子没有告诉我,龙宿替他挡剑后,还说过一句话。
“为你挡剑,值得。”











注:设定灵感来自李碧华《胭脂扣》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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