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聊讲古人

食、色,性也。

三代同堂也挺好




苍越孤鸣让城南的人给揍了,揍得不清,鼻子下横一汪血,红彤彤地,看不见嘴。

这一下,城北高校的窗口趴满了人,个个忧心忡忡,怕城北第一脸再回不来了。

窗口护卫队有男有女,有的含蓄些,咬着嘴哭,有的就不够含蓄,张开双臂,要把苍越孤鸣保护起来,最好能保护到兜里去。里头一男的,更甚,从胳肢窝底摸出一条长长花花的手绢,准备来给人擦伤口,遭到左邻右里恶意拦截,错失良机,正在那扭着腰子骂人。

可见城北高校的人有多爱惜苍越孤鸣这张脸。

这一下让人打了,苍越孤鸣没来得及心痛,这群铁杆脸迷们心痛坏了,扬言要闯到城南去,找出这个打人者,以暴制暴,泄心头恶气。

小队人马敲锣打鼓刚过城南地界,部分人先行倒戈,说城南这哥们长得也好看,不分伯仲。脸盟顺势瓦解,气没泄出去,自己这边先吵上,闹来闹去,苍越孤鸣反倒成了个场外观众,架也打了,妞也没了,帮派也组了,凡事跟他关系都远了,拎起书包,他骑着小单车,铃铃按两下,走了。

所以,这城还是太大,要早点到城南,就没那么多事。


街上下过一场雨,有些湿,单车轮胎卷起些落叶,沙沙响,苍越孤鸣绕路到城南高校停下,踩在马路边上。城南高校比城北高校建校早,早大约十来年,校门两旁立两块老瓦,老得不成样。

苍越孤鸣隔着过道看对面校门口,乌泱泱出来好一群女学生,他对着其中一位看,对方没察觉,正侧头和朋友笑,笑起来真像冬天的雨,稍微冷,有点结冰,不是很明亮,瑟瑟的。

这是个足够动人的女孩,挨顿打也不算白挨。

他看着女孩背影变小,变成一个点,又踩上脚踏板,像只公园里散完步的小狗,乐乐地颠回家去。



苍越孤鸣家里算上他共三人,不是一爸一妈一儿的组合,他的组合比较奇怪,有人问起,就说三代同堂。

分别是他叔公:竞日孤鸣,叔叔:千雪孤鸣,和他:苍越孤鸣。

乍听名字,以为多大个家族,传到他这代也就剩仨男的,人丁稀薄,有些惨淡。

苍越孤鸣满载鼻青脸肿而归,口很渴,估计是打架前话说太多,对方两人,一个呱呱能说,逼着他也说,嘴角肿得很高,三天内不宜动嘴皮子,身上有几下真的疼,在外面不好喊疼,回到家原形毕露,受不了,他放任自己躺成一个大字型。

屋里静悄悄,就听到苍越孤鸣在地板上嘶嘶吸气,玄关鞋柜旁边是个巨型相框,相框里是真正的他爸、他妈和他,摆在正门口,别人还以为家里住这三个人,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。

他爸妈早早就没了,这张照片还是千雪孤鸣不知道从哪刨来的,刚拿到手时全是灰,竞日孤鸣站旁边打了个哈欠,灰全蒙苍越孤鸣脸上去了。

他一双眼,对着照片里一双老爹少妈看,恍如隔世,怎么看怎么陌生,真有点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意味,后来才知道,这照片是千雪孤鸣皮诶斯出来的,怕小孩想他爹妈。

苍越孤鸣想是想,也没到朝思暮想的地步,对于母亲,印象更淡了,只剩下美丽两个字,再用力想,也想不出个三头六臂,更别谈其余感受,估计和看电视里的明星差不多。不喊“爸爸”、“妈妈”实际影响也不大,偶尔在没人时候自己喊上一喊,反而心里长毛,哪里痒,人不能自己没事找事,在亲情上,他从来没被短缺过,少的那几斤几两全由两代叔叔补上了,挺好的。


他把眼睛从那张干巴巴照片里挪下来,对到自己脚上,脚上白球鞋都是泥,有些狼狈,眼睛还是像狼一样,有神。

这几年苍越孤鸣比上几年长大许多,以往都说,他看起来像只软乎兔子,尤其是眼睛,现在不这么说了,透着别些气息,叔公竞日孤鸣说:“小苍兔不是小苍兔了,是苍狼。”

叔叔千雪孤鸣跟旁边扯出鬼哭狼嚎,纯属添乱,千雪孤鸣这人也三十好几了,心态一直年轻,和老的小的都称兄道弟,是个天生粘合剂。

苍越孤鸣又抬头,对着天花板看,白色天花板像盖满了雪,看久了,视野里出现一些透明的虫,浑浊地飞舞,甚至不成形,他知道是飞蝇现象,都是不存在的,实际上根本没有。

就像那个女孩,其实跟他没什么关系。


想到这他连骨头都懒散起来,白色天花板慢慢出现一颗头,以苍越孤鸣的视野看,就看到一个下巴,他对着下巴打招呼:“叔叔好。”

叔叔投来一个怜悯眼神,怜悯地问:“你被人抢劫了?”

苍越孤鸣声音也可怜:“一天才给我几十块零花钱,没必要吧。”

嘿——千雪孤鸣蹲下来瞧他这小侄子,好好一张脸,渐变成个霓虹灯,小孩没事找架打,多半是情伤。

不至于吧,千雪孤鸣摸搓下巴,孤鸣家这张脸,能谈朋友不成反被揍?他一下也忘了自己同样形只影单,光杆一枚。

“那女孩有多漂亮?”他把头伸过去,凑到侄子脑袋上问。

苍越孤鸣想也没想:“很漂亮。”

“怎么认识的?”

苍越孤鸣挠挠头,一开始不想说,支吾一会,还是老实交代:“那天我在捡破烂…”

“等下,你为什么捡破烂。”

“做义工。”

千雪孤鸣两道眉毛顺势放下来:“好好说话,做义工就说做义工 。”

被叔叔打断,苍越孤鸣满腔热情也断,埋头苦想一阵,才又拍脑袋:“对对,然后她走过来,递给我一个空瓶子,多好啊,她真善良,真环保。”

后面又叽叽咕咕好些,千雪孤鸣听不下去,一脚踢侄子背上,彻底断了多余联想。

苍越孤鸣捂着背,疼地缩起来,他叔叔早年参过军,别的不知道,脚劲使不完的够,这脚下来后,他一点再不想和叔叔讲话了,伤上加伤,内心受挫,差点演变成讨厌全世界,鲤鱼打挺翻起来,只想去找叔公,接着诉苦。

“人家有男朋友吧?”

“好像有?”

“什么叫好像有,你挨揍了还不知道?”

“好像知道。”

对话犹如墙边鬼打桩,千雪孤鸣脚又抬老高:“什么叫好像知道?”

“那天她身边好像跟了个男孩。”

“你当那是谁?”

苍越孤鸣不确定:“她哥?”又低下头自言自语:“总不能是她弟。”

“你真是让这张脸给自信坏了。”千雪孤鸣现在一点也同情不起他的侄子了。

苍越孤鸣叹了口气:“我就想争取一下,”他两条眉毛中间有两道痕,从小就有,这么黯下神,眉宇间还真有点乌云密布的意思:“风哥说了,现在不争气到岁数了就和你们一样打光棍。”


他叔公竞日孤鸣从内屋走出来,恰好迎上这句话,抱着手臂靠在旁边笑:“你风哥自己都没活明白呢。”

竞日孤鸣虽然也是光棍,但三个人光棍等级还是稍有差别。

孤鸣家上下三代,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只竞日孤鸣一个,读到三十出头时勉强刹车,看起来还没读够,没读乐意。

孤鸣家以前掌事的是苍越孤鸣他亲爹、千雪孤鸣他亲哥。

那年竞日孤鸣还在埋头读书,自己的老侄子忽然就不行了,忽然是有多忽然,大概就是前几天晚上还打电话来问:要不要多寄一床被子?

再过几天,就接到千雪孤鸣电话,说人没了。

太忽然,人生处处是忽然。

竞日孤鸣接到那通电话,第一反应是:被子不知道寄没寄。

第二反应是:老侄子真没了。

第三反应是:千雪孤鸣哭了。

第三反应一上头,他机票已经买好。

竞日孤鸣和他这个老侄子关系不算亲密,也不差,对方赚钱,他衣食无忧,甚至过年还偷塞个红纸过来,叫他在外面安心读书,不回来也行,辈分倒了来,一度让竞日孤鸣以为自己被当儿子栽培。


后来竞日孤鸣不读了,把书都搬回家里,由他来接替孤鸣家大小杂事,赚起钱来养苍越孤鸣,这叫一报还一报,人生的算盘就是这么打。


千雪孤鸣那年也离奇,二话不说从军队退下来,说实在,千雪孤鸣决定要走那天,他就没想过两人还能回到这屋,又同住一屋。


所以,竞日孤鸣的光棍是具有含金量的光棍,他有无数个合格的光棍理由。

按现在话说,他是钻石王老五,大家同样是光棍,也光出个你差我别来,由他来评价其他光棍,就显得有份量,别的光棍都不三不四,属于打狗棍。

苍越孤鸣听他叔公这么说,乖乖捡起书包往屋里走。

走到一半又折回来:“我前两天在路上遇上金池阿姨。”

“这回不是好像?”

苍越孤鸣对着叔公肯定地点点头:“绝对没错,我还打招呼了。”他比划几下,说姚金池夸他长高了。


千雪孤鸣把他的白球鞋拎到一旁去,直起身来,对上竞日孤鸣的眼,本来什么也没有,忽然就不太自在,粗声粗气推攘着侄子做作业去了。




苍越孤鸣习惯在驴萝卜路上骑车,来回骑,从驴萝卜路西骑到东,又从驴萝卜东路骑到西,骑来骑去,人总算骑累了,累在驴萝卜路中间一广场上,这个广场形状像根萝卜,大概就是驴萝卜的萝卜吧。

驴萝卜路,原本不叫驴萝卜路,有个正经名字,哪天开始,他们这群小的先叫起来,大人当玩笑听,听久了也跟着叫,大人小孩叫成一团,驴萝卜路真变成驴萝卜路了,反把原名字给忘没了。

苍越孤鸣有一度想,驴萝卜路这个名字听着傻气,实际也伤人的,驴想吃那根萝卜,就得一直跑,一直追,以为总有进到嘴里那天,其实是个永永远远的事,关键不在驴和萝卜,在赶驴那人愿不愿意把萝卜解下来,让可怜的驴吃上一小口,但人也是为驴好,得让驴有个盼头,才能努力跑着,追着,较劲着,成一只有用的驴。

苍越孤鸣在广场边坐,听一对情侣吃烧烤,很香,听得苍越孤鸣都饿了,肠子和肚皮打仗,情侣在旁边笑,边偷着吃,没乐善好施的心。

一个男孩假装踢着石头,悄悄靠过来,一屁股蹲苍越孤鸣身边,年纪和他差不多,从额头和鼻子中间费劲地睁出一对眼,样子很难为情,你了你了半天,苍越孤鸣以为是个结巴。

苍越孤鸣看这个结巴又眼熟,熟到没准在哪见过,可也想不出来,毕竟城里说小也大了,人来人往,见一次两次,不足以记实。


“我、我,呃,你要喝汽水吗?”这人涨红脸,抻直手,举着两瓶饮料水。

“谢谢。”苍越孤鸣坦然地接受了陌生人的好意,打开喝,“说吧。”

他转过头去,对方的眼睛小动物一样困惑,说什么呢。

“有什么烦恼难以启齿,想找个陌生人说说,你说吧,反正你我谁也不认识谁,说完就算。”他对着结巴眼耐心又好心解释,咕咚喝了两口汽水,等着对方开口。

“哦、哦,不是。”结巴还不知道自己被当结巴,连忙摆手,很认真地扳正身子说:“我是,那个,我哥他揍了你,我来——”

“道歉?”

来人抓抓头发:“也、也不是,我就是刚好路过看到你,呃,对不起。”说完,他站起来,仓皇准备开跑。

苍越孤鸣一把扯住他的袖子,人又一屁股蹲回原地。

“你哥他揍了我,我也揍了他,扯平。”苍越孤鸣看了看他的脸问:“你哥是哪个,史存孝还是剑无极?”

“剑无极。”

“他是雨音霜的男朋友?”

“不是,史学长才是,我哥是史学长的好朋友。”他想了想又吐出一个词:“好哥们。”

“那跟你有什么关系。”

“是没什么关系啦。”这人声音越来越小:“我哥他很挺史学长的,所以听你要追求霜同学,才会一起去找你…”

苍越孤鸣平和地笑笑:“这个你不用介意,就算再加上你我也无所谓,”苍越孤鸣又看了他一眼,“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?”

他眼神闪烁,斟酌用语:“呃,有,你捡…东西那天。”

“我在做义工。”

“哦…哦。”

“你是那天跟在雨音霜旁边的那个人。”苍越孤鸣心想,果然不是男朋友,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

说到自己名字,这人语气腼腆,告诉苍越孤鸣他叫风间始。

“怎么和你哥名字差这么多。”

风间始的食指在饮料瓶上刮动,憨憨笑:“大哥说风间烈这个名字土土的,衬不出他的潇洒气质。”

苍越孤鸣默默无言,剑无极似乎听起来更土。

“其实我、我还挺佩服你的。”风间始埋着头,欲言又止。

“是吗?”

苍越孤鸣看旁边的风间始,他显得放松许多,脸从紧张中恢复,裹在大围巾里,剩鼻尖红着,被风吹的,头发歪在一边,像只东倒西歪的羊羔,想到这,苍越孤鸣自己笑了。

风间始又卡喉咙,半天说不出话来,很不好意思,低下头一个人和几根手指玩,这个姿势苍越孤鸣熟悉。

几年前,苍越孤鸣问起两代叔叔,叔叔身边怎么没有阿姨,只有叔叔。他们就像这样,千雪孤鸣低着头也不搭话,玩着几根长在身上几十年的手指,头一回发现好玩。竞日孤鸣没有低头,他和苍越孤鸣一起看着低头的千雪孤鸣。

叔公的眼神,苍越孤鸣一下就懂了,他是早熟的,后来就不问这个问题了,阿姨和妈妈一样,变成一种说出来会别扭的存在。


“这样,我也有想说的,我们一起开口说。”苍越孤鸣提议。

“三、二、”他们看着对方,张着嘴做准备:“一。”

“我叔喜欢我叔。”

“我喜欢霜同学的朋…啊——”

风间始瞪得老大眼,嘴巴还维持一个半开状,露出板板的门牙,有点滑稽,苍越孤鸣没在意,模模糊糊听到个喜欢、霜这样的字眼,猛靠上去问:“你也喜欢雨音霜?”

“不、不是。”风间始下意识否认,回过神来赶紧补充:“不是霜同学,是她的朋友。”他眨巴眼往天上望,刚刚都听到什么了,脑袋还没转过弯来。

苍越孤鸣在那边喝了口饮料,好像在对人说话,又像自言自语:“这个广场好像一根胡萝卜。”

风间始打量了一番,确实像,于是认可地跟着点头。

“你怎么不去告诉那个女生。”

风间始皱着鼻子,很小心说:“她爷爷好凶,很壮。”他指了指手臂、胸膛,和自己不是一个量级。

“你又不是跟她爷爷谈朋友。”

“呃,唔,也对啊。”

“不要那么容易被人说服啊。”

“好…呃,不对,嗯。”风间始垂头丧气,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,“谢谢你。”

苍越孤鸣举起饮料瓶和风间始手里的碰了碰,抬头看起天空,胡萝卜色的,明天不会下雨。




千雪孤鸣在阳台抽烟,背后的门突然开了,他回头一看,竞日孤鸣站在那看他。

时间仿佛被竞日孤鸣收买,忙忙碌碌到头来,也没怎么见老,还是和读书时一样,笑眉笑眼的,看上去对谁都挺好。

竞日孤鸣从前是瘦瘦一节,眼睛黑白分明,白的地方清清亮亮,皮肤也白,高中前比千雪孤鸣矮些,千雪孤鸣对着这位雪白叔叔,叔不出口,私下管他叫弟,竞日孤鸣随他,千雪孤鸣喊他弟,他也应,跟着喊哥,喊完靠在千雪孤鸣肩膀上,贴着底下热乎乎的耳朵说:“哥,你罚抄作业都写完了?”


后来竞日孤鸣长高了,突然就长高了,还是那张脸,笑起来就不太一样了,站起来,假哥千雪孤鸣的头顶只到人家嘴巴,弟不出口,再喊弟,反而像故意占便宜。

再后来,竞日孤鸣读书去了,千雪孤鸣老实地喊起叔,再也没胡闹。


要说千雪孤鸣最没料到的一点,是竞日孤鸣不读书,回来管孤鸣家。

千雪孤鸣上学时读书就一般,读人也一般,读竞日孤鸣更是从没及格。

他总以为竞日孤鸣是把读书当头等大事来看待的,似乎谁也没法使他不读书,竞日孤鸣也能读,有种要把这辈子都读进去的劲,人说一醉方休,竞日孤鸣是一读方休,使这劲的时候,脑袋就全是书的事,半点其他的也占不到位。


竞日孤鸣回来那天也跟今天一样,千雪孤鸣在阳台抽烟,想着一堆事,他该走了,现实有点难以面对,他撑着脑袋反省,自己大哥临走前把最后一句话留给他,他不好好照顾这句话,对不起苍越孤鸣在旁边眼巴巴的脸。

他哥说:“不回来就不回来吧。”

千雪孤鸣一根烟变得很烫手。


竞日孤鸣站他背后,无声胜有声,穿着黑西装,人成熟了五六圈,从后面靠上来,靠在他肩膀上,贴着热乎乎的耳朵说:“千雪,别再逃走。”

竞日孤鸣把焦头烂额的碎摊子都收拾妥当,没千雪孤鸣什么事,他就剩根烟。

夜里,竞日孤鸣在千雪孤鸣面前抽了第一根烟,他没用千雪孤鸣递过来的打火机,借着烟头余火,两根烟点到一块,人又倒退回十几岁,重新长大一回。



千雪孤鸣把烟掐灭,从过往里掐回来,说:“差点把晚饭给忘了,苍狼估计不回来,咱们随便对付点,嗯?”

“不急。”竞日孤鸣拦腰把人带回阳台,抬手讨根烟。

千雪孤鸣看着那只手惊讶,还是掏一根给他,自己也顺手点一根。

“我今天见到金池了。”

打火机的火光刺地熄灭,千雪孤鸣歪着头,摸后脑勺,嗯哦几声,平时心直口快全变浆糊,和稀泥一样堵着,反而一两句体面话也吐不出。

“她问起我,问起你。”

“你说什么了?”

“说我们还就这么过着,跟小时候一个样,没变。”

千雪孤鸣捏着烟不动了,不是扭扭捏捏的人,偏就跟木头似的,硬梆梆杵在栏杆上。

两人跟小孩时候,跟少年时候,青年时候一个样,确实什么也没变,还是两个人,各自活各自的。

“记得我哥小时候总打我,我特别不服。”

竞日孤鸣夹着烟笑一下,眼睛里也在笑:“是有这么回事。”

烟头红了又暗,吐出来的烟散在风中,把很多东西都散走。

很难想象竞日孤鸣是个多年不吸烟的人,这根烟加了情分烟丝,变得重,变得放不开手。

他肺里有些毛病,总咳嗽,千雪孤鸣从不在他面前抽烟,反而看竞日孤鸣抽,千雪孤鸣心里觉得很稀奇,也陌生。

“我小时候不懂,你明明跟我一样大,一样犯错,怎么我哥只打我不打你,后来知道,你跟我隔着辈分。”

千雪孤鸣在那边说,竞日孤鸣听着,偏头看他,一根烟很快抽完了,结束了。

“是啊,隔了一层辈分,东西隔开了,人也隔远了。”

千雪孤鸣干笑两声,没承认。

“你哥打你,你也不肯认错,吊儿郎当的,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是有些任性。”

千雪孤鸣笑骂一句,想起他哥,想起小时候很多事,声音渐渐压下去。

“那年中秋你也是一句话没说就走。”竞日孤鸣还想说什么,又没说了。

千雪孤鸣等了一会,才自己接话:“这不是给你制造机会嘛。”

笑声嚼起来苦。


竞日孤鸣、千雪孤鸣和姚金池,他们三个从小一块长大,长到半途,谁都想给谁让位,谁也没让成,变成一场青春笑话。


千雪孤鸣说要走,一拍屁股走人,连影子也断得一干二净。

一家子人都是一年后才知道,他不是去南方搞什么海鲜生意,是跑军队里去了,差点没把他哥气得脑袋生风,后来就更不怎么跟家里联系了,具体工作性质是什么,也没个清楚人能说明白,只知道危险。


有多危险,竞日孤鸣闭着眼睛,联想到一些打打杀杀,都是电视里演的,司空见惯,好像也没多可怕。

可有一晚做梦,真梦到大场面了,千雪孤鸣手上腿上、肚子上、脑门上全是血,竞日孤鸣凑过去拉他,鼻尖贴鼻尖,喊他名字,千雪孤鸣吐了他一脸血,听不到出气声,血糊得眼睛都快睁不开,竞日孤鸣二话没再说,把人背身上,往前跑,总觉得前面就是活路了,就是越来越困,眼皮上下打颤,千雪孤鸣在他背上,一会喊他弟,一会喊他叔,竞日孤鸣向来好脾气,这会脾气不好了,双手顺着膝盖弯,扣紧千雪孤鸣大腿,叫他闭嘴。

千雪孤鸣什么声音都没了,连重量也没了,剩竞日孤鸣一个人往前跑,最后困的不行,往地上一倒,人从梦里醒来,靠在床头大喘气。

竞日孤鸣后来也不去日有所思了,也省去夜有所梦,连照片都看得少了,免得梦里出现,太清晰。


千雪孤鸣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,又或者揣着糊涂装明白,总之,怎么都不对,藏着掖着,到最后自己栽跟头。

他走前,一家人齐过了最后一个中秋,当时谁也没想过是最后一个齐聚一堂的日子,最后两个字总是出其不意,没人能防备的。

千雪孤鸣和竞日孤鸣去捞金鱼,这是他们的小活动,千雪孤鸣性子急,在旁边嚷嚷叫,没等金鱼落网就提杆,纸破鱼逃,回金鱼大队伍,和其他鱼安安全全待在一块,很快水面平静,看不出哪条鱼是哪条鱼,仿佛都一样。

竞日孤鸣从后头俯身过来,慢条斯理地教他,认住某条鱼,再不听话,也总有上钩的时候。两人叠着手握杆子,弯着腰靠一块,竞日孤鸣很自然地贴着千雪孤鸣耳尖,似真似假一句玩笑:等着,叔叔给你抓来。

当他把鱼递给千雪孤鸣时,鱼到千雪孤鸣手里了。

千雪孤鸣没看鱼,他发现自己的专注不在鱼上了。

那天夜里,千雪孤鸣忽然失眠,他爬起来,走到客厅,大半夜的,竞日孤鸣在喂鱼,单独一条鱼落在缸中,挺自由地游,也挺不自由地打转,很简单一个场景,千雪孤鸣看不明白,脑袋里乱开,回不去大队伍,这就不对了。

于是他走,回不到这个大队伍,还有其他大队伍,世界上大大小小的队伍多了去,他跑着、追着,看起来像个主动的人,实际上就是被驱动的驴,驴好歹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跑着、追着,人活得还没有驴坦荡。



阳台的风还是吹。

竞日孤鸣那一小截烟尾巴放在烟灰缸里,线状烟弯弯曲曲地散,千雪孤鸣手里也就剩个尖,被竞日孤鸣摘下,顺着食指、中指,一点点把千雪孤鸣的手掌扣进自己手里去了。

千雪孤鸣像只找到壳的蜗牛,肩膀毛燥燥地耸起,又放下来,任由竞日孤鸣贴在他耳边,很慢地感慨:“要说制造机会,苍狼比我们懂多了。”



苍越孤鸣还是时常往驴萝卜路去,偶尔遇上风间始,也不会搭话,没什么交情,至多点个头,两人都把那天傍晚忘了,不必提。

快过年的时候,苍越孤鸣在市中心碰到风间始,这是少有的,他们从没在驴萝卜路以外的地方见过,不免多看两眼,风间始身边走着个女孩,也漂亮,苍越孤鸣思考,要不要转学去城南呢,再认真想了想,算了,距离产生美。

风间始的手在女孩旁边陀螺似的转,就是转不到指定位置,小心翼翼维持着,苍越孤鸣暗自摇摇头,又认为风间始还是有进步,好歹能一块走了。

两人隔着几个人、一个路口,忽然对上眼睛了,风间始咧着嘴地冲他笑,依旧腼腆,苍越孤鸣比了个鼓励的手势,风间始的脸裹在大围巾里,蹭地红了,还是那个样。

苍越孤鸣拎着两大袋子往前走,千雪孤鸣的车停在旁边,竞日孤鸣在副驾上冲他招手,苍越孤鸣快跑几步,挤在后座大包小包里。

街边在放些热闹的歌曲,一路喜气洋洋,苍越孤鸣望着窗外,大家都笑了,城市看起来人见人爱。

三代同堂也挺好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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