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聊讲古人

食、色,性也。

局外人

前篇

我在葬礼上见到了谈无欲。
这位警队里曾经响当‪一时‬的人物,来的真是令人意外。
他有多久没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了,我粗略数了下,大概七年,七年说长不短,却也足够让人思考。
葬礼选在一处老式弄堂里,现在已经没什么人这么办葬礼了,但素还真这个人,重情念旧,连死也死的有模有样。
我看见谈无欲从朱漆大门走来,弄堂天光云影不见,只剩灰烟漫飞,他穿着一身墨黑西服,墨染的黑,黑在地上流,是他的影子。他是凌厉的,连贴着他的空气变得似火,如冰,他眉梢冷冽,一片薄唇,只剩眉心一颗小痣,明月光似的点在额面上,更显得格外不近人。
像我这样可有可无的人还有很多,大家都用眼睛,或耳朵,或嘴巴打量着他。
也有一些稍微有分量的人,上前和他打了招呼,他不冷不热的回应了,做到了该做到的礼貌,还是一如既往,三分客气七分疏离。
他点完香,回过头,视线恰好和我对上,不错不差,只略了一秒钟,我的心跳好像也跟着被定格了一秒。
紧接着他就朝我这个方向走来了。
我胸腔顿时坍塌成盆地,心脏是冷色火焰,底下剧烈的燃烧着,水平线上是波澜不惊。
他到我身边坐下了,此刻我手上捏着一张还没来得及凑上去烧掉的纸钱,捏的太久,那片枯黄潮湿得发皱,金色的碎屑沾到了我的手指上,在嘎吱嘎吱的木椅响声中闪闪发光,我用食指和拇指碾了碾,一点点金色总算落到地上去了。
“你是哪个队的,没见过你。”
他先开口了,我侧过头就对上他的眼睛,这双眼睛有点微微失焦,我知道原因,队里所有人都知道原因,是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受的伤,也是因为这个不可挽回的损失,他义无反顾退了队,没声没息七年。
这句问话有些咄咄逼人,跟他的人一样,他面庞有些瘦削,像嶙峋山石,而那双沉沉失焦的眼睛像林里雾,躲藏了另一颗心。我看得有些入迷了,但还是有问就答:“我新来的。”
说完,我露出了一个笑容。
我没心没肺的笑容大概起了些效用,他点了点头,又把那双眼睛移了回去,蒙蒙雾气也跟着散走了,这让我有些小小遗憾,觉得自己该多说一些,让那双眼睛再停得久一点。
我故意忽略了他撤回眼时丢下的不可置否,对于这个传闻中的人物,我和大多数人一样,有一种自发性的好奇,凭借这股好奇,我试着向他发问:“无欲前辈的眼睛,这么久了还没好吗?”
在我念到前辈两个字时,谈无欲的眉头肉眼可见挑起了一个幅度,紧接着那双眼睛递来了警告信号,他脸上的细细绒毛因我靠近的气息而浮动,脸上落着我的阴影,这一切被我看在眼里,又被我的故意若无其事抹开。
他有些不自在的从外套内侧摸出一副眼镜带上,薄薄的眼镜,清晰了人与人的世界,挡开了人与人的距离,他一下子又变回了高悬于空的月亮。
“素还真死的太快了,有点草率,你觉得呢?”他又扭过头来问我,与其说是问我,不如说是考验我,他的眼睛被那层透明物衬得更锐利。
我也不知道他这股质疑是从哪里冒出来的,但我只是耸了耸肩,实事求是回他:“这次事故确实是意外,谁也料想不到。”
谈无欲的眼神变得冷冷的,又有一股执拗,甚至还透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,说完这句话的我,要说没有一点恶劣的心思是不可能的,他试探我,我也回敬他。
他们两人搭档多年,队里上下都说他们不对付,我懂得一个道理,越是台面上的表现,有时越不可信,这两个人的关系,真真假假,我有意窥乾坤,却从这毫厘间读到了些碎裂,我似乎也跟着心软了,觉得不必强硬如此。
我忍不住嘲笑自己,真是个无用的男人。
“没有了无欲前辈,素前辈就如同失去了左膀右臂。”
我接上这句话,嫁接客套的安慰,谈无欲听到后果然凑了过来,用那两片塑料一寸一寸扫过我的脸,我觉得自己被蛇咬了一口,不痛不痒,却有点发麻。
“真是麻烦。”他说。
我琢磨着,这句麻烦指的是什么,是素还真,还是他谈无欲,是为不能合作而惋惜,或是对过往合作的无情总结。
“前辈不为素前辈的死而惋惜吗?”我大胆向他扔去这个问题,这个问题换个人问,可能给问成别的味道,说不准还让人恼羞成怒,但我却有种莫名的自信,觉得我来问是可以的,因这斜里旁来的的自信,我头脑一热,话就打着弯溜出去了。
谈无欲的身体天生散着翁翁郁郁寒气,他稍低着头,从领子那里截出曲长一段脖颈,瓷的质感,白的色调,我留恋瞥去,有点挪不开眼,如果我的目光是实质的,大概会像此刻照在他皮肤上的阳光一样,毫不留情将他笼罩。
他听到我的问话,有些稀奇,有些戏谑,忍不住扬起嘴角笑了,笑得浅浅得意,才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:“我真伤心。”在我含在眼的追问下,声音像从远处轻飘飘来:“心脏上跟爬了白蚁一样,一面痒曲曲的爬,一面啃得干净,我真伤心。”
他又重复一次,第一次的伤心带着笑的尾声,第二次的伤心,真有点戏剧性的哽咽,我以此判断他是真的有点伤心了,这份伤心来之不易,连听到的人,我,都不免触动。
我不该过分,毕竟我们是初次见面,这又是严肃的葬礼,然而我越过了本不该轮到我的界限,因为这巧合的荣幸而神思恍惚。谈无欲的几缕碎发在镜框边缘徘徊,静静的脆弱悄声无息地流下,代替眼泪。
我突然很想抬手为他拂开这几簇不安分的发丝,但这样太招摇了,也太明目张胆了,我在介意什么呢,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,但我终究什么也不做,我偷偷俯在他耳边,俯在形状优美的耳际,告诉他:“你伤心的话,他会更伤心的。”
谈无欲一下子惊醒了,他揉了揉耳朵,软骨的耳廓被他揉得发红,我知道是自己刚才的举动过度亲密了,他咬牙切齿,说的话却让我哭笑不得:“连这也要分个高低?”
该说他草木皆兵还是不通人情呢,我拉他回来,用眼神安抚他,看他在我的专注中偏开视线,我脑海里模拟着他当年在队里的模样,大概像一颗青涩难啃的苹果,想到这我连牙口都酸了起来。
熏烟还蓬蓬浮涌上来,气氛平和的仿佛不是哀丧的葬礼,我伸手捻去谈无欲肩上零落的飞尘,同他说:“素还真从未要与你争。”
我话才刚落下,他就干脆利落地打开了我的手,那股灰烟似乎熏到他眼里,心里去一样,熏得他眉头拧成了结,开口冰火两重天:“你有资格替他谦让吗?”
他一句话就能把人推得老远,自己却站在原地根本没有动弹。
我苦笑,暗嘲自己不慎失言,无事生非的恶果往往是一个人种,两个人尝。
尝的人别扭,闷闷撇下一句:“素还真能,谈无欲也能。”
我口干舌燥,突如其来的学会了装聋作哑,只盯着祭台上那几颗苹果,粉面春色的苹果,散发出了清脆的声音,纯纯欲滴。
“你知道我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吧。”
谈无欲没有用问句,而是陈述句,这也难怪,这件事情实在很出名,连电视里都播过几回,我自然知道。
谈无欲的眼睛是在任务中为救素还真而受伤的。
这件事情据说在队里引起波涛,一是谈无欲竟然受伤了,二是谈无欲竟然为救素还真而受伤了。
到事情都尘埃落定了,队里都没有思考出,究竟是哪个更让他们惊讶震撼,虽然这行是刀尖过道,步步艰险,但那是谈无欲,从来惜命的谈无欲,不容错漏的谈无欲,计谋多端的谈无欲。
与素还真不对付的谈无欲。
谈无欲的离开,素还真阻止过,劝他转文职,但谈无欲义无反顾的走了,也许失去了较量的资本对于他来说,是没有意义的停留,总之他头也不回,只留给素还真一个倨傲的背影。
将素还真好不容易聚合的一点心打散,于是他埋头七年,终于一埋到底。
“我只是不明白,你为什么会选择救他呢。”我大概是在替不能发问的人发问。
“我们是队友。”谈无欲给了我一个最合理的理由,短短五个字,许多东西被打回原形,变成了最本质的纯粹,变成了明晃晃的应该,变成一把欲破水的刀。
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我,他能说服所有人,至少表面上能,但不能说服我,当然也说服不了棺材里的人。
更像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。
我的不信很确切地传递给了他,他的眼睛闪了又闪,我盯着他的睫毛,那两扇睫毛像摇摇欲坠的门窗,最终败下阵来,打开了门窗,无尽的心思破茧而来:“我不知道,那时候我来不及思考,等我反应过来,我已经做了。”
我了然,有时候迷茫的答案也是真,只是七年了,足够从最初的不知道中悟到了什么,我像一个不知后退的狂徒,进一步地用无声诱使他。
谈无欲眼中跳跃着磅礴的复杂,他的不知道是牢固又安全的盾牌,背后的话语一旦倾泄,便真成了不知道的迷局,这种不安定不是谈无欲惯于的掌握。
“我…我对素还真…”
他迟迟不再开口,像大浪中的孤舟,而我是掌舵人,七年前的领悟,七年后的觉悟,他们给了彼此一个成全,想将大事化了,连中间过渡也不留,实在不够体面。
素还真是逐日的疲惫,谈无欲是奔月的悲哀,各怀心思的一厢情愿,又各自安好的到此为止。
谈无欲不必继续,我也知道答案,那个答案也是我心中的答案,我为何会如此自信,哪来的自信,我也不知,但我却也跨过了七年之距,欢喜于这几乎脱口的答案。
谈无欲垂下了眼睛,那些有情有意的空气环绕在他四周,气氛变得柔软,我不知不觉间,几乎与他紧密地靠着,他突然抽了抽鼻子,嘴角松懈开来:“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?”
他这么问我,我不由闻了闻自己,想确认异味存在,但我满腔里都是烧焦的纸火味,再难区分其他。
谈无欲的眼底却一分一分融解开来,像泡开的棉花打在水面上,扑通砸开大一片水花。
“我闻到了。”他忽然主动凑到我耳边,声音又重回那一丝得意,我欣赏他的得意,得意又不乏冷静,聪明得让人心生喜悦,“我闻到莲花香。”
他说完这句便拉起我,头也不回地,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弄堂,我想他这时的背影一定和当年一样。
于是我与他一道离开,我们穿过了烟与火,穿过了岁月七年,穿过了所有的无关紧要,只剩彼此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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